人类世・碳汇交易
长久以来试图与自然共存后,人类活动撼动了大自然,从早期的农业革命到工业革命,再到现代的全球化和信息时代,每个时代都对地球造成了独特且深远的影响。有学者给这个地质年代一个极富争议的称号:“人类世”。人类作为年轻物种主导了环境变化,但即便认为人类与别不同,我们从来没有脱离过我们的“物种起源”;自然的故事,仍然是人的故事。
Frank﹑松亚 | 2023.06.20
福建村民把“空气”变成证券,给女儿做嫁妆;贵州农民想靠卖“空气”脱贫;浙江村民质押“空气”拿到37万元银行贷款。
一系列“空气卖钱”的故事正在中国农村不胫而走。这些消息并非民间骗局,说辞全都来自官媒之口,甚至人民网上有一期两会新闻节目是“空气都可以卖钱了”。
不过,此处的“卖空气”并非真要把空气收集售卖。这是官方在宣传“林业碳汇”这一近年来时兴的概念时,所使用的一个笼统且有误导性的手法。
林业碳汇指的是森林透过光合作用,吸收并固定大气中的二氧化碳,以达到减少温室气体的效果。由于可以用特定的计算方法来得到一个以吨为单位的“减排量”,林业碳汇如今作为一种减排方式存在。全球各地都有林业碳汇的开发专案,它也以“碳抵消”的形式在市场交易。简单而言,购买通过林业碳汇产生的“减排量”的公司可以以此“抵消”其自身的部分温室气体排放量,但此“抵消”仅存在于统计层面,并不意味着购买方的排放量在实际中下降了。
在中国,林业碳汇正成为极受政府关注的一种“生态产品”,相应的方法学和交易方式不断推出,使其得以成为“货币化的产品”。用中国绿色碳汇基金会创始人李怒云的话来说,林业碳汇是“实现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’的有效途径”,而“绿水青山金山银山”又是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提出的口号,也是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的主要理论。
基于减碳的产业被中国商人看作一个“新蓝海”,即未知的市场空间。一部分看中了林业碳汇的企业,正把手伸向农村,用的正是“卖空气”的故事。
碳资产公司的“圈地”运动
在广东从化北部农村居民的眼中,空气是他们最有价值的“资本”,也是一个被挂在嘴边的词。60多岁的老者总是重复一个论调,山区农村最好的就是空气;40出头的新晋民宿老板看好旅游的前景,因为城市人需要来吸新鲜空气。
去年夏天,一宗新奇的生意似乎印证了他们的观念:有公司来村里谈合作,想要和村民一起“卖空气”。
这些公司口中的“空气”,和前述的政府文宣一样,只是一个具有误导性的符号,却易于在基层推广。
现隶属于广东省广州市的从化,位于广州的东北部,地处珠江三角洲与粤北山区的过渡地带。从化的森林覆盖率达到69.1%,重要的饮用水源流溪河发源于此。近年十年来,地方政府积极开发生态旅游业,但山区农村鲜有大型投资项目,农村多以自然村和保育地的形式续存。
▲ 2016年11月3日,中国内蒙古,一名工人在休息时抽烟。
如此地理条件使得这些村落被碳资产开发公司相中,从化多个自然村的村干部均表示,在三年内,有两至三家不同的公司想来合作开发林业碳汇。
根据广东发改委提出的《碳排放管理体系要求及使用指南》,碳资产的定义为在应对气候变化领域内、具有价值属性的有形或无形资产,如排放权或减排量额度。记者在企业信息查询工具“企查查”中搜索,发现名称中包含“碳资产”这一关键词的企业有328家;至于含有“碳汇”关键词的企业则有1722家。
据受访者讲述,这些碳资产开发公司希望与村中林权所有人签订一份委托开发协定,从而取得林地的碳汇开发权,并由公司主导林地的碳汇专案开发,最后分成交易收益。
记者取得的一份合作协定细则显示,在碳汇交易成功后,碳资产公司将获得50%的收益,且签订协定后,林权所有人不能独立或再委托他人开发和出售碳汇量,约定期限为20年。
谭家明是从化A村的村干部,A村位于从化北部山区,有超过三万亩林地。他告诉记者,大约在2017年前后,A村与一家碳资产公司签订过一份林业碳汇开发协定,但专案以夭折告终。到了2022年7月,另一家碳资产公司又到村中开林业碳汇的宣讲会,他形容两家公司的介绍说辞几乎一模一样。
经过上一轮的合作失败,谭家明对这类合作更为审慎,他从网路上搜索发现,这家公司不曾有过成功开发的先例,便断定其没有开发能力。“他们(碳资产公司)就是拿我们的资源去跟交易所合作,再中间抽佣金。”谭家明认为,这类公司是想先借村的林地资源,凑够能开发的数量,再到交易平台开户。
一名旁听了该碳资产公司整场宣讲会的A村居民表示,在宣讲现场,她一直在追问碳汇开发的细节,对方只能给出由“专人负责”和根据“国家规定”的含糊回复,使得她觉得对方只是想先签下协议,毕竟这对公司来说是没有成本的。“对村里来说,好像一旦把合同签下去,后面会发生什么,就不由村民。”
这名居民形容宣讲会的观感像极了“圈地”运动。
“跑马圈地”在2022年成为与碳汇项目频繁搭配出现的热门词,意思是企业在有具体开发计划前,就先把有潜力的资源盘下。某林业碳汇开发公司的业务员透露,去年已经听说过三个相似的案例,且都发生在广东;四川省林草局在2022年6月发布的针对该省林草碳汇发展推进方案的解读中称,前期林草碳汇专案“圈地囤地现象突出”。
▲ 2008年12月02日,一名牧羊人,在燃煤发电厂外放羊。
但这些林地最终能否真的达成交易则还是一个未知数。
阿德尔菲咨询公司(Adelphi)的高级经理陈志斌指出,目前全国碳市场关于抵消减排量的市场机制还没有正式公布,很多公司到林场提前签订开发合同,是在储备专案,形成了圈地的局面。但是最后能成功开发和收成的数额,都无法清晰预估。
“林业碳汇整体处于“雷声大雨点小”的状态。森林通过光合作用形成的减排量可以卖钱,但需要有人来买它,而目前埋单的机制还不是很顺畅。”陈志斌分析。
然而,值得注意的一个背景是,中国正在创造出国内独有的林业碳汇交易机制。
目前,在国际自愿性市场上,林业碳汇专案常常采用Verra、Gold Standard等碳信用认证机构所开发的标准认证,取得认证的专案可以直接与企业交易,也能在交易所与全球投资者交易。
而在中国,林业碳汇交易方式主要有三大类,分别是中国核证自愿减排量(CCER)专案、地方创设的林业碳汇机制和华东林权交易所的林业碳汇交易试点,它们有着相互独立的运作体系,其计算碳抵消量和交易的方式都各不相同。
在官方媒体的宣传里,一些山区农民靠林业碳汇赚钱的开发案例被作为成功的示范样本,受到大肆宣传。但仔细辨认会发现,这些项目多为农村小面积的林地,有的甚至只有几百亩,完全不同于常见的林业碳汇项目。
其实,农村林地往往难以开发成CCER专案,但是在地方政府的主导下,它们可以沿用当地的碳抵消机制,发展出带有扶贫色彩,更直接的目标是令山区村民增收的碳汇项目;中国绿色碳汇基金会更特地针对农村林地的特点,正在推进一项农户森林经营碳汇减排交易体系。目前农村林地专案往往局限于地方内的市场或特定试点交易,不足以进入全国乃至海外市场,但已然被视为农村林地能够开发成碳汇的证据,以及政府鼓励此类开发的信号。
实际上,探讨多年的全国性CCER市场至今仍未正式开始运行,交易机制也尚未明确,但这些信号和“前景”仍刺激着商人涌入,争相在农村中“跑马圈地”。
▲ 2008年12月2日,中国内蒙古,多座燃煤发电厂在民居前释出浓烟。
饭桌上的掮客
2023年1月,在镇中心的粤菜酒楼里,从化B村的六名社长围坐在餐桌前,“空气”就像是这一顿饭的暗号,不断被提及。其中一名社长笑称,大家都想要“装一桶空气”——每个人都想在林地碳汇的交易中分一杯羹。
这场饭局的组织者叫钟洪兵,正是他把林业碳汇等于“卖空气”的概念教给了他们。今年53岁的钟洪兵是从化C村的村干部,2022年年中开始,他和一家碳资产公司合作,牵头在从化推广碳汇,试图拿下各村的碳汇开发权。
钟洪兵自称并不曾从合作公司中收钱,甚至在自掏腰包来牵线,不过对方承诺成功开发后,将与他分成利润。实质上,他是这场碳汇开发权“圈地”活动中的掮客。
王文伟是从化北部另一个村的村书记。据他介绍,每当村中有潜在的开发专案时,总会有公司想来“圈地”,例如此前有过一波5G网路推广,各家公司都想垄断村中业务。因为农村内部关系复杂,如果这些公司无法说服村委会,他们便会找村民做掮客,也有村民为了赚钱主动自荐。
钟洪兵算得上是一个在农村关系网络中有分量的掮客,他曾在村委任职书记多年,现在退到村委普通职位,但仍被别人称为书记。他可以凭人脉关系,召集起不同村里的干部和社长开宣讲会,他更相信自己懂得村中推广的逻辑,那就是讲实际的利益。
记者取得了一段30多分钟的钟洪兵宣讲录音,大部分的时间里,他都在向村民讲解碳汇专案的收益计算和分成方式,至于开发流程和交易机制则鲜有提及。他更把碳汇减排量的计算方式,错误地解释为测量林地释放的氧气量。
钟洪兵还提供了一个资料,十万亩的林地一年可以有600万收益。他的计算方式是,一亩树林散发出来的氧气量在0.8吨至1.2吨不等,而交易平台的一般交易价格是每吨58元,约等于一亩地“产值”为60元。至于0.8吨至1.2吨的数值来源,他声称是国家指定的权威单位测量出来的,数值有波动是因为“每一种树散发出来的氧气量都不一样”。
▲ 2019年3月27日,中国武威市,当地居民在沙漠上为新种的植物浇水。
当记者询问交易价格来源时,钟洪兵打开了一个名为“全国碳交易”的微信公众号,它每天下午都会发布当日的碳市场成交资料,这些交易资料构成了他对碳汇交易的理解。其实这是碳市场上的排放权交易资料,与碳汇交易并非同一概念,钟洪兵的交易收益估算方式更是没事实依据。
即便离开了宣讲环境,钟洪兵也无法解释清楚碳中和与碳汇的作用机制,只能模糊地重复着一些概念名词,并将这些名词和减排划等号。然而,他仍然自豪于自己的推广话术,“你说碳中和,别人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卖空气就不同”。钟洪兵自认为,把林业碳汇和碳中和等概念,简化成卖出林地产生的空气量,是一种巧妙的宣传方式,因为村民天然能理解清新空气的价值。
更吊诡的是,不论是钟洪兵自己还是台下的听众,其实都并不关心碳汇的减排原理和市场现状。一名来听宣讲的社长告诉记者,在他看来,碳汇开发能否成功,只有一个影响因素,“上面的人(掌权者)是不是要推,只要推,这事就能成”。
钟洪兵的思维模式亦是如此——只要项目符合国家大趋势,便是有利可图的。相比起科学的测量方法和真实的市场行情,他更在意二十大报告里有否提及“碳中和”三个字。
“我是吃过亏的。”钟洪兵在几年前曾经在惠州投资工厂,但是因为环保手续不合规,还未投产就被政府拆掉了,此后,他领会到环保是发展的大方向。近期,他还承包了一片地,准备建光伏发电站。
在宣讲会上,“国家”是钟洪兵反复提到的词,他不断强调碳汇项目是回应国家实现碳中和的目标,并且提供有优惠政策,其收益是“国家给我们红利”。这套话术逻辑其实来源自地方政府和宣传机构,它们在农村推广碳汇专案时,时常搭配着扶贫和让林农增收的说辞,更会开发出地方独有的交易模式。
宣讲会结束后,标配的活动是一场饭局,这也是村中办事的方式。饭局上,支持开发碳汇的社长反复说着,“有钱不赚就是傻”,有疑虑的则拐弯抹角地打探所谓“卖空气”的可行性。吃饱喝足后,钟洪兵见有两个社长还犹豫不决,便招呼他们到外面单独细谈,直到饭局结束离席时,社长们才从钟洪兵手中拿到开发合作协议的正式文件,即此前他们发表议论时,都不曾看过一眼文件。
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,钟洪兵在从化七八条村子里开过宣讲活动,不过最终能签下开发合作协定的村并不多。这一天晚上,钟洪兵对推广结果很满意,他盘算着可签下三万亩左右的林地,加上他之前签好的两万亩,便能达到五万亩的“最低开发标准”。
钟洪兵直言,做掮客的动机就是钱。
他记得在2018年前后,第一次遇到有人来谈合作开发碳汇,但因为能签约的林地太少,便搁置了。自此之后,他对碳汇有了最初的印象,偶尔也会琢磨是否能做下去。直到2022年,他声称见过三家“朋友介绍”的碳资产管理公司。
▲ 2015年11月27日,中国北京,俩男孩在燃煤发电厂前使用智能手机。
最终与其合作的碳资产公司承诺,碳汇专案成功交易后,他能分到1.5%的收益,如果按照他的计算方式,整个专案计划开发的五万亩林地能让他赚到4.5万元,但他更看重长期回报——每个周期可以交易一次,而且只要有成功案例,还在观望的村都会参与。他盘算着,碳汇开发只要符合政策方向,便是一宗能长期滚利的生意。
过去的大半年里,钟洪兵光是请客吃饭便花掉了一万八千元,不过他也只是把碳汇开发看作众多项投资的一种,同时也是经营关系的方式。“亏了就当跟大家吃饭,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被(碳资产)公司骗的。”他说道。
复杂的开发流程
农村的林地是否真的具有开发成碳汇专案,并且最终达成交易,实现一种如钟洪兵所描述的“生态换钱”路径?
首先明确的一点,林业碳汇的开发远比钟洪兵想像的复杂。长期从事碳汇专案分析工作的陈志斌介绍,在CCER框架的林业碳汇项目,可以分为三个步骤:
第一是撰写及提交专案报告,一般会请咨询公司或了解政策的协力厂商、开发公司来执行,报告会基于官方出台的方法学测算林地产生的减排量;第二是审定和核证,由国家认可的审定机构审定专案是否符合方法学条件,通过后,专案就可以录入到国家的资源库里,也即注册成功;第三是申请协力厂商机构认证,检查过去或接下来会产生的减排量,通过认证后,国家就可以签发这笔减排量。
这三个步骤的流程走完,一个林业碳汇专案的开发成本大约在30万元至50万元之间。
然而,最终的交易价格却不一定有预期的好。陈志斌分析,全国性的CCER机制处于完全停止的状态,诸如北京、福建等地有本土机制,但它们只能在本地市场交易,且目前地方市场的配额比较富余,对减排量的需求也没有那么大,那么价格自然不会太高。
广州碳排放权交易中心提供的每周碳价资料显示,5月在广州碳排放权交易中心以CCER方式交易的自愿减排量价格可以达到每吨74元;而北京市碳排放权电子交易平台的资料显示,5月里CCER方式交易的自愿减排量价格最低为每吨47元,最高可以达到每吨109元。
可是,多数农村林地并无法达到CCER开发的标准,在广东,农村林地的碳汇专案多以碳普惠方式开发,这是广东当地创设的一种减排量核准机制,而碳普惠专案的市场交易价格远低于CCER专案。在今年5月以来,广东碳排放权交易所只有一周发生过碳普惠方式的自愿减排量交易,其平均价格是每吨19.8元。记者翻查了过去五年内,多个广东农村地区以碳普惠方式交易的林业碳汇专案,其最终交易价格在每吨16.32元至36.00元不等,数额和钟洪兵预估的每吨60元相距甚远。
此外,林地面积是另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。
“理想的话一亩地一年一吨碳,根据方法学,看你可以开发多少年的碳汇量,加上开发成本,综合算下来,可能要几十亩上百亩地,才可能到一个赚钱的点。”陈志斌说。
▲ 中国广州从化区的村庄。
在钟洪兵游走的从化村落里,每条村的林地面积都只有两三万亩,目前与他合作的碳资产管理公司表示,达到五万亩林地就能开发。钟洪兵也透露,他还见过另外两家碳资产管理公司,这两家公司都需要十万亩以上的林地,才能成立专案开发。
记者以村民身份联系了一家在中国有成功开发林业碳汇的公司,该公司的工作人员表示,林地面积对碳汇开发的前期投入影响不大,硬性成本不会因为地少而降低,但林地面积直接影响收益。因而通常需要有十万亩以上的林地,才具有开发价值——否则最终交易额太少,利润微薄。
他更透露,中国现实情况中,以村集体为主体的专案基本上很难做成,这类专案往往需要政府牵头,网上看到的一些村集体开发林业碳汇的新闻,其实大多是地方试点的特例,对普遍意义的CCER项目没有参考价值。
以保护生态换取“伙食费”
从化的农村里,碳汇仍然是一个陌生的名词,但是如果问及“卖空气”,村民们大多有所耳闻。
“好像小孩子玩泥沙一样,很搞笑。”李丽娇说道。她是A村的村民,从社长群发的通知中得知了“卖空气”的事情,她觉得把本地流通的空气装运到外地是不可能的。
然而,掮客钟洪兵所在的C村的村干部,则有截然相反的态度,他反问说:“太阳都可以发电,为什么空气不能卖钱?”他更一本正经地提出,可以用一个大气球来装空气,然后整个气球称重量。
卖空气像是村中的趣闻轶事,李丽娇记得消息刚传出时,有的村民第一反应是,企业抽光了村里的空气,那么村民怎么活。
尽管不相信卖空气的真实性,李丽娇却相信“换钱”的真实。她揣测,在政府部门有一笔环保的钱花不出去,所以设立出一个“卖空气”的名目来花钱。另一名村民也提出相似的观点,他把“卖空气”理解为“套”政府的钱,即以满足一项环保指标来赚补贴。
▲ 2017年6月2日,中国河北,一名居民骑着拖拉机。
这种推测缘于他们的生活经验。村民们对空气卖钱将信将疑,但是对“生态换钱”却毫不陌生,它不仅出现在“绿水青山是金山银山”的政府宣传中,更是每年进到村民账上的生态补偿金。
在上世纪90年代,中国森林管理系统逐步建立起公益林的管理方式,根据1995年印发的《林业经济体制改革总体纲要》,公益林以满足国土保安和改善生态环境的公益事业需要为主,一般只进行抚育和更新性质的采伐,列入社会公益事业。现行的《广州市生态公益林条例》明令禁止擅自采伐、损害树木、采脂、采砂土、开垦等行为。简单来说,当一片林地被划归为公益林后,它基本上丧失了营利的可能。
随之建成的,则是生态补偿制度,广东省作为这一机制的试点地,在1999年便开始从财政拨款,给予林农补偿金,A村村民记得,这笔补偿金从最初大约每亩地五元,慢慢地涨到了现在80多甚至100多元。而A村地处从化北部的山区,村民的聚居地被山林环绕,林地占了全村面积的88%,其中有超过2.7万亩的林地被划定为生态公益林。
66岁的A村村民杨志强把生态补偿金叫作“伙食费”,在人生的前40多年,他都过着靠山吃山的传统生活——孩提时在山林中刮下松脂来点灯;成年后在集体林场砍树干活;在山上种药材卖钱。
“我们就是靠山吃山,现在不让吃山了,那么政府就给‘伙食费’。”杨志强每年能拿到1800元的生态补偿金。
根据杨志强回忆,在70年代,村中有集体林场,包括他在内,很多村民被组织到上山砍树,他们把松树砍成两米长的木材,再把木材放到河里,它会顺着河水漂流到十多公里外的山脚,木材都由国家统一收购,收入也是归集体所有。集体经济时期结束后,村民也会上山砍柴卖,有住在周边村落的人或者饭店老板,会来到这边山多的村中买柴。
从山上砍下的大木头,沿着河水,漂流到山下,是不少村民的共同回忆。随着公益林管理机制的铺开,这一场景消失于上世纪90年代末期。
取而代之的,则是以保护生态换取“伙食费”的新时期。
▲ 2019年1月16日,一名男子在燃煤发电厂前种植蔬菜。
40多岁的A村护林员陈茂东的谋生方式,便是跟着这一变化走的。他介绍,在90年代,农村的收入来源不外乎养猪牛、耕地和砍树。村中的林地曾经有很多林场,他最初有六七年时间,是当司机拉货,把木头运到工厂做家具;后来,多数的林地都严禁砍伐,他转而为装修工程拉沙石,这样也干了快十年;近几年,周边已经很少新的建筑工程,他把大货车换成皮卡,接零碎的送货单,两年前为了更稳定的收入,他便当上了护林员。
在陈茂东的理解里,从卖木材到保育的转变,最关键的因素就是钱。他说,当补偿金只有每亩十几元的时候,大家为了生计,还是会上山砍树,后面随着补偿金上涨,加上政府管理更严,大概在十年前,砍伐行为才完全停止。
“水源林不能动,一动的话,政府就不给补贴。”现在谈及到上山砍树,陈茂东的第一反应就是补贴。
现行的广州市公益林补偿机制分为三个级别,每一亩地每年的补偿金额分别是85元、106元和159元,并且以平均每年1.2%增长幅度计算,五年调增一次。切换到村民和村干部的视角里,则是村中的公益林以三个级别“标价”。
保育山林可以换取金钱的经验,也直接影响着村中干部和社长对林业碳汇的理解。
“(开发碳汇)想就肯定想啦,如果它(碳资产公司)有实力办到就最好,对村民是只有收益没损害,为什么不好阿?”A村的村干部谭家明认为,对于村集体来说,用生态林来开发碳汇是一项“零成本”的事,林地养护和经营的部分本身就由林业局承担,林地本身一直在山上,无需额外投入就能多一份收益。
D村的社长郭强也认为,林地本身是零成本的,甚至直言即便发生火灾,烧了一些树,也只是收益变少。
而生态林,以及水源保育的规定所带来的开发限制,也促使他们对碳汇开发更有兴趣。不是每一个人都对生态补偿满意,一名支持开发碳汇的社长抱怨说,以前村民还能上山砍树,再拿去做家具赚钱,林地保育之后,收入的渠道更少了,“农村很惨,现在如果不出去打工,没什么收入来源。政府管理得太严格,养猪搭个棚就说违建。生态林都不能开发,生态补贴一家人就几千元,根本不够。”
谭家明也觉得,在政府严格的管理下,村中八成的林地都是“动不了”的资源,并没有太多开发空间。他正在尝试做生态旅游,在社交媒体发推广文,但是即便紧邻广州市区,进村还需要走一段30分钟的山路,全是陡坡和急弯,山区地势使得其交通十分不便。
▲ 2017年2月7日,中国六盘水市,村民站在燃煤发电厂前。
目前A村的青壮年大多在外打工,或是在市区定居,常住人口大约只有300人,不到户籍人口的三分之一,人口外流自然是因为村里缺乏营生途径。这一情况在周边的村子中也十分普遍。
不过,钟洪兵的碳汇开发推广却没能吸引得到A村的村干部和社长们。
一名社长表示,空气不像房子,它看不见摸不着,没有一个固定的面积,他无法估计林地的“空气量”,更难以推算收益,最后很可能是白忙一场。在社长们看来,这场合作的前提是有明确价格,而且在签订合同时,碳资产公司就应该支付一笔费用,他们无法接受集体的资源被零成本地“圈起”。
面对碳汇这个“新角色”,A村的人们似乎更倾向于保持距离,并且满足于原有的生态补偿机制。不过,林地保育和补偿的机制,也已经改变了村民和林地关系。
杨志强拒绝用好或不好来评价这种改变,他只会肯定一点——如果政府停发“伙食费”,那么村民就会重复过去砍柴、种药材的生活。即使是现在,村民仍然保留着烧柴做饭的习惯,他们会上山捡被林业工作人员处理的树木,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柴。
然而,这种关系其实仅存于老一辈人的生活中。不少村民已经在从化市区买了房,包括杨志强的儿子,在杨志强眼中,那是一种出门便是大型购物商场的都市生活,也是他所不乐意过的生活——钢筋水泥建筑都很难看,他只想每天看着“好靓”的树。
上山的路口就在杨志强房子的侧面,每天中午饭后,他便独自上山散步,走到傍晚才回家,没有固定的路线,走在山上时,他什么都不会想,只是看着树的样子和变化。这片林地自他出生以来,便是差不多的模样,他不认为需要特别的保护,当然也不会刻意破坏。
“顺其自然就是最好。”他指着房子旁边一棵倒在院子里的树发出了感叹。这棵树在几年前被大风吹断,只剩下50公分左右的树桩,断掉的树干已经枯死,他也没有清理它,他相信剩下的树桩会自己长回来。“不用理的,好神奇。”
▲ 2022年11月20日,一对情侣望向被被雾霾笼罩的高楼大厦。
(文中除陈志斌外,均为化名。)